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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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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很難睡個好覺。思維猶如陷空島的海潮來回洶湧,猛烈拍擊著暗礁,摧枯拉朽;又如夏秋交接之際,樺樹蒼朽林葉間瀕死的寒蟬,迸發出生命最後的挽歌,淒厲地聒噪。

永無止休。

永無止休。

像是有人在哭。

如果展昭閉目養神,強迫自己保持三分清醒,不允許墜入夢鄉。那麽他的思維裏,會被開封府冗雜的刑案卷宗堆滿,各色血色恐怖,冤沈七尺,死不瞑目,民|生疾苦,被害者屍|體|碎塊……鋪天蓋地,猙獰地擠爆,攪合成汩汩的血|漿|肉|泥。

時常會激起生理性的嘔吐,在深夜裏造就滿地汙穢。

如果展昭放棄痛苦的清醒,任由自己沈溺,掉入人體所必需的睡眠。

他又會陷入那場漫長的大夢,各色光怪陸離的碎片將之包裹,散發著猩甜的腐臭氣,鑄就永遠爬不上來的罪孽地獄。

一個碎片裏,被發跣足的失心瘋病人癲狂地拍打著門扇,掄起椅子猛砸窗戶,撞擊得門窗外的鎖鏈嘩啦嘩啦響。

“放我出去!我已經給你們下了崽了!你們不能還這麽對我!……”

“放我出去!還我自由哇!!!……王八蛋畜生,我要吃你們的血肉,把你們告進陰曹地府!剁成肉醬漚肥!……”

怨毒地聲嘶力竭,難以入耳地種種粗鄙咒罵,野獸斷脊般聲聲泣血地哀嚎。

幼小的孩子被父親擁著,害怕地依偎在大腿邊,孺慕地揚起小臉蛋,天真無邪:“爹爹,媽媽怎麽了……她為什麽這麽不快樂……”

“媽媽生病了。”父親慈愛地柔聲,“多喝幾碗藥就安靜了。”

萬般皆模糊,雲霧濃郁,場景轉換。

“別、別傷害我……”

雕繪淫|靡的莊園大床上,翠玉女郎蜷縮著,遍體青紫淤傷,體無完膚。

顫若糠篩,雙臂緊緊地合抱著腦袋,神志不清地呢喃,乞求著,細若游絲。

“只要不打我,怎麽著都成……老、老爺,陪誰睡都成,讓陪誰就陪誰……聽話,我聽話……”

這不是他做的。

都是蔣四哥令人做的調|教。

他從來沒有傷害她,他從來沒有傷害過自己的女人孩子。

意識激烈地翻湧,良知攥著青年的領子兇惡地詰問:可是如果沒有朝臣的蔭庇,陷空島怎麽有膽量怎麽敢這樣殘害衙門裏的大捕頭……

是,他是什麽都沒說,什麽都沒做。可僅僅一個似是而非的眼神,被底下黑白勢力捕捉到了,就置弱者於萬劫不覆。欲望投射所到,盡歸權|力所有。

又是一陣激烈的掙紮,三魂六魄近乎嘶嚎著掙離,湮滅在莽莽玄天之中。現實中的夜晚,蓋著厚實的秋被,小手指微微一抽。

不,不,不。

那不是他。

那是夢裏的展昭,另一個戴著展昭名字的陌生他者,現實裏的自己什麽都沒幹,什麽冤孽都……還……沒犯……

人應該被馴化的。

蔣四哥甜蜜地教導,活物向生,任何有其理智的活物,在發現無法擺脫籠圈以後,都會選擇適應籠圈。

他會得到一切他想要的。

他的位置,他的權勢,理應得到一切他想要的。就像其他高|官權臣,豪門闊府,就像皇帝公侯,就像神。

瞧瞧,哪家哪戶強搶入的姨娘,好吃好喝供著,幾年生出了孩子,不都消停了,安生過日子,再也不鬧了麽……

是啊,展昭不禁也跟著這麽想。

然後夢裏的意中人選擇了跟他同歸於盡,殺了他,死在了陷空島的報覆中。

她最後看他的眼神沒有一絲毫留戀。十幾年,五個孩子,竟然沒培養出丁點兒感情。

“……”

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。

猩紅怨毒,血絲密布,如絕路的豺。

如厲鬼。

猛然驚醒,大汗淋漓。

胸膛急劇起伏,心臟狂跳著環顧四周,黑暗的寢臥裏家具儼然,更深寂靜。迅速運轉周身真氣,調整脈搏。摸了摸身下的褥子,果不其然,一如既往,噩夢過後已經被密密麻麻的冷汗濕透了,形成大片人形的水跡,堪稱狼藉。

“二公子,”堂闊宇深,值夜的侍者在外小心翼翼地問詢,“又魘著了是否需要把大公子請道長秘制的仙魑蓉清丸呈來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展昭一聽到這個就頭疼,他哥迷信道教術士的那股子癡勁兒,快趕上他叔伯爹娘,對於佛教禿驢的魔怔崇拜了。

一大家子各信各的,幸虧族裏感情深,否則鐵定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。

抹了把臉,抹出了滿手的濕。

無盡疲憊,低啞地揚聲。

“不用——”

頓了頓,又摒退說:“以後也不要再提了,本官正值青壯,不需要。”

“是。”“是。”

門外恭敬地應喏。

萬籟俱靜,皓月當空,詭密的夜梟撲棱棱劃過池沼,留下片片銀粼般的光波。

這大抵是他的報應。蒼老的靈魂枕著蓬勃的臂彎,一動不動,久久凝視著黑暗的虛空,癡癡木木。

在睡夢中千萬次輪回,永無安寧,至老、至死無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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